“气候英雄”解振华卸任：中美气候谈判将走向何方？｜焦点

作者 |  刘洋

编辑 |  杨亦、王东

气候合作，是为数不多的中美关系“稳定器”之一。随着中美气候谈判领军人物——解振华的卸任，中美应对气候变化的对话将进入一个新阶段。

据生态环境部消息，经中央批准， 1月12日，75岁的解振华由于身体原因，正式卸任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使，该职位由外交部原副部长刘振民接任。

华夏能源网（公众号hxny3060）注意到，解振华退休的话题，已经不是第一次引发关注了。2019 年12月，当时解振华缺席了马德里气候大会（COP25），外界纷纷猜测他即将退休。但让人意外的是，此后，解振华留任长达四年，在气候谈判和中美气候外交上继续彰显出卓越的领导力。

从《巴黎协定》的签订到“双碳”目标的出炉，从气变大会上的纵横穿梭到中美谈判场上的折冲樽俎，解振华作为领军推动者的作用，可谓居功至伟。

如今，随着解振华的卸任，中美气候对话的走向引人关注。几乎与解振华卸任同时，1月13日，美国媒体报道：美国气候问题特使约翰·克里未来几周将离开拜登政府。不过克里明确表示：“即使离开政府，也不会放弃气候斗争。”

中美气候谈判的两个关键人物离开，给未来中美气候合作与博弈留下巨大悬念。

捍卫中国发展权

解振华是知名清华校友，从事环保工作30余年。

1998年3月，解振华出任国家环境保护总局局长，直至2005年因松花江污染事件引咎辞职。2006年，他复出任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副主任，分管资源节约、环境保护、气候变化事务等工作，并在历年全球气候变化大会中担任中方代表团团长。

作为大国气候谈判代表，解振华是“发展优先权”的坚定捍卫者。解振华后来曾回忆称，历届气变大会中，哥本哈根大会最让他“感到艰难”。

2009年12月的哥本哈根气候大会召开前，中国对外公布了当时看来步幅很大的控排目标：到2020年单位GDP二氧化碳排放要比2005年下降40％~45％。

然而，大会期间，作为东道国的丹麦，与部分发达国家悄悄起草了一份对发展中国家极为不利的谈判文本。

与“丹麦文本”针锋相对，从自身国情、科学减排出发，中国、印度、南非和巴西（“基础四国”，英文首字母简称BASIC）也协商出了一个符合现实承受能力的减排文本。

会议期间发生了非常戏剧性的一幕：在没有提前约定的情况下，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和国务卿希拉里，带着一众美国代表团的高级官员强行闯入了“基础四国”领导人正召开闭门会议的房间，要求中国作出更有力的减排承诺。

在此后长达一个小时的讨论中，当美方质疑中方一些提法“还不够好”时，身为中国代表团团长的解振华激动地脱口而出：“你说‘还不够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还不够好’？”

当时，美国气候谈判特使斯特恩，就坐在解振华的对面。会后，西方国家将未能达成满意的哥本哈根协议，归咎于“基础四国”。

注：南非德班 COP17 现场

2011年，在南非德班气候大会上，解振华再次就西方国家对中国提出过高的减排要求提出抗议，给全世界留下了深刻印象。

解振华掷地有声地抗议西方国家道：“大幅度率先减排，减了吗？要对发展中国家提供资金和技术，你提供了吗？......我们是发展中国家，我们要发展，要消除贫困，要保护环境，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你们还没有做到，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讲这些道理给我？”

解振华的语速明显加快、声音上扬、右手频繁摆动。发言完毕，现场爆发出热烈掌声。

美国《外交政策》杂志引述奥巴马时代的一位前高级气候谈判代表的话称，作为一位强硬的谈判者，在表达观点时他甚至会用拳头敲击桌子，然后给你一个拥抱。 同时，解振华还有一种罕见品质，那就是他还是一位优秀的倾听者。

解振华和托德·斯特恩对话 （来源：清华大学；摄影/常志东）

尽管谈判桌上时现剑拔弩张，解振华现实中却也展现出更多的友好、包容的一面。

解振华与斯特恩建立了良好的私交。他们曾互相访问各自的家乡天津和芝加哥，甚至一起观看了一场棒球比赛。他们称彼此为“老朋友”。斯特恩曾公开表示，“（解振华）性格活泼，有趣，有幽默感，喜欢笑。我对他的初步印象就很不错。”

推动“双碳”目标出炉

尽管在谈判中时常强硬捍卫原则，但是解振华的立场并不僵化。对于“中国必须走绿色低碳转型”这条路，解振华在很早之前就清楚的意识到了。

从哥本哈根会议回来后，解振华立即召集了主要谈判代表和专家开会，复盘哥本哈根谈判，讨论下一步中国如何减排。在这一背景下，2010年10月，天津会议召开， 这是中国首次承办联合国框架下的气候变化正式谈判会议，约3000人到场。

以天津会议为起点，中国开始以崭新姿态出现在国际气候谈判舞台上，更加强调要扮演一个积极的建设者。

“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以前中国代表团在气候大会上发言都很少，这次及以后却主动出击。”中国的变化受到了国际社会的积极评价。

这一转变也有一个背景。哥本哈根大会上，面对巨大压力，温家宝总理最后讲了一句话：中国二氧化碳的排放总量比较大，但是中国人口是世界最多的，中国的排放平均到个人来讲是低的。

2015年，解振华因身体原因卸任发改委副主任一职，同年他就被委任为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别代表，这一职务几乎是为解振华“量身而定”，被认为比发改委副主任，也比其他外交官拥有更灵活的外交和决策权。

在巴黎气候大会召开前夕，中美两度谈判协调立场，并与欧盟、英法德等主要发达国家达成双边元首声明；在巴黎气候变化大会上，解振华代表中国积极协调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立场，居中斡旋。期间，习近平主席与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两次通话确认中美对巴黎大会达成协议的支持，这背后多是解振华居中协调。

解振华不说英语，却成为国际气候谈判圈如此有影响力的人物，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个奇迹。

对此，国际能源署署长法蒂·比罗尔曾表示，他和解振华之间的交流，靠的是数据和专业知识，科学，这才是大家之间的共同语言。 在解振华那里，能源转型是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笔笔账他在心里算得很清楚。

2020年，习近平在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上代表中国庄严承诺，中国将提高国家自主贡献力度，采取更加有力的政策和措施，二氧化碳排放力争于2030年前达到峰值，努力争取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

中国的这一表态，显示了大国担当和大国气度，在国际社会上引起了积极反响，收获了普遍赞誉。

中国能源基金会主席邹骥，曾随同解振华多次参加国际谈判。邹骥指出，中国的“双碳”承诺，源自解振华在清华大学的气候变化与可持续发展研究院院长任内协调了数十个智库，为中国实现碳中和所做的数据模型。解振华多次直接向中国高层解释这一研究成果。

另一位与解振华长期共事过的中国工程院院士杜祥琬则表示， 在推动政策转型过程中，由于各方分歧很大，解振华不仅要广泛听取科学界的意见，同时由于气候变化涉及到能源、环境等方方面面，解振华要在不同部委间协调，最终“讲出一个道理让各方都能接受”。

这需要很强的沟通协调能力，还需要专业的知识、数据储备，更需要对解决气候变化问题的热情与耐心。这几个方面解振华都有，他做到了他该完成的工作。

中美气候谈判走向何方？

在解振华任内成效卓著的中美气候谈判，成为了中美关系动荡时期的一个稳定器。

2021年，中国政府将“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别代表”升格为“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使”， 特使职务仍然由解振华出任，该职位为正部级。 中国政府还在生态环境部成立气候变化事务办公室，由生态环境部分管副部长兼任办公室主任。

2021年，正值中美外交关系最紧张的时刻。当年3月，中美高层在阿拉斯加举行会谈，中美外交官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美方在新疆、香港、台湾问题上向中方发难，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外事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杨洁篪霸气回怼美方：“美国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同中国说话，美国应该自己管好自己的事，中国人不吃这一套。”

此后，叠加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窜访台湾、中美气球事件，中美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这期间，美国前国务卿约翰·克里，于2021年初被拜登任命为美国首任总统气候问题特使，带领美国重返特朗普政府时期退出的《巴黎协定》，并重启了其他多项应对气候变化的行政措施。

由于美国总统拜登非常重视气候问题，气候问题也被视为中美之间仅剩的可以展开合作的项目。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克里在2021年4月、9月和2023年7月三次访华，与解振华会谈。2023年1月，中美气候团队重启线上会谈。

解振华曾透露，他和克里三天内对谈超过26小时，“中美双方在能源转型，全球绿色产业链供应链，低碳零碳负碳技术，推动合作机制化、务实化等方面展开了深入讨论”。

2023年11月，克里和解振华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会晤，双方同意重启双边气候工作组。此后，习近平与拜登会晤，中美共同发布了《阳光之乡声明》。

紧随其后，全球最新一届气候大会即COP28在阿联酋举行，中美《阳光之乡声明》在推动各国达成应对气候变化共识上，具有极大的正面作用。本届大会也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将“转型脱离”化石燃料写入决议文本 （ 参见华夏能源网报道： 《COP28上的博弈与改变：全球盘点、化石燃料命运、资金何来成三大攻防焦点 》 ） 。

谈及COP28，解振华曾表示， “有200多个问题要解决，我们要做减法。做加法容易，做减法难……有些国家坚决反对淘汰或减少化石能源，有的国家则非常坚决要淘汰化石能源，怎么去解决？”

随着COP28的落幕，全球气候变化谈判进入下一个阶段。这个时候，解振华因身体原因退休。

在卸任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使前，1月12日，解振华还与美国总统气候问题特使克里共同主持了中美“21世纪20年代强化气候行动工作组”启动会，工作组主要任务是落实中美《阳光之乡声明》。

这项工作所面临的时间窗口极为短暂。2024年美国将举行大选，前总统特朗普选情看涨，而特朗普于2017年在总统任上悍然退出《巴黎协定》，如果其再次当选，会不会再次退出《巴黎协定》？

由于美国大选存在变数，很难准确预测未来美国对于全球气候问题上的态度。而恰在此时，《纽约时报》等多家美国媒体报道称， 今年80岁的美国总统气候问题特使约翰·克里即将辞职，计划帮助美国总统拜登竞选连任。

图：美国总统气候问题特使约翰·克里

克里回应媒体问询时表示， “我认为，鉴于今年是选举年，国会处于冻结状态。我将卸任，但我不会放弃解决这一（气候）问题，我会继续从其他有利角度参与解决问题”。

随着全球气变领域两位标志性推动者的相继离任，没人能够精准预测到，未来中美气候谈判还会有怎样的波折。中美的气候合作，决定着全球气候变化应对工作的进度，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中美关系的未来。

更多的难题、更繁杂的工作，留待他们的继任者去化解、去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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